書苑春暉
陳欽忠
在濟濟多士的書學院課室裏,我算是資淺的,許多早在史博館書班即入門牆的學長,與老師相處融洽的情景,使我相信他們所受的教益以及對老師的認識,一定比我多且深刻〡雖然我已是充塞於心〡但我良願一個樗散之材,幸蒙老師謬愛,而孺慕在抱的末學,用一支禿筆側寫這位深受愛戴的培公老師,在書苑時期留下至今迴盪於耳際,烙印在腦中的吉光片羽,做為眾人盛讚老師書學成就之外的贅語。
「中國書學苑」,一個典正而氣派的名號,它和一般私設書館最大的不同,在於自始即從組織化的大格局設想。不少在地的書壇前輩經過長久的耕耘,門下士孶乳寖多,沿用早期軒齋廬室為名的慣例,這裡並不適用,因為老師壯年旅日,成名後返國授業,憑藉著如日中天的聲望,號召群倫,自然一呼百諾,四面八方登門求教的慕學之士,坐滿了書學苑的課堂,不過才幾年光景,便形成一個以老師為主軸,向心力極強的書會組織。
然而,正因為少了長期蘊釀成熟的過程,身為創辦人,必須付出更多的心血,期能一朝傾囊相授,達到培育子弟,廣布書法正宗的終極理想,於是我們看到老師馬不停蹄,奔走於道途之上;符筆不停揮,勞形於作業堆中,若身戮力的情景,即使歷經病痛侵擾,依然不改其志。若非懷著強烈而迫切的使命感,試問七旬老翁,誰能做到?
雖然壓力如許沉重,卻很少看到老師略顯疲態,任何時候總見他老人家一臉可親的笑容,言談間閃耀著飽經事故的智慧光芒,雖在中風之後,眼翳之後,乃至雙目不能視,自號「青州盲叟」之後,一向如此。印象最深的是,一次在花園新城老師家中,談及書苑種種,話說到一半,突然像是想起什麼,回身到書房,拿了一件手書小楷千字文,鄭重地交付,並囑好好保存,然後徐徐說道,如蒙上蒼眷顧,多賜幾年歲數,將要如何如何云云,說話時盲叟雙目炯炯,露出堅毅的神情,襯托著太師椅後巨幅梅花的凌雲霜姿,一陣香冷襲人。讓我憬悟平日談笑風生的老師,心底隱藏著難以為外人道的苦辛,那是一種老驥伏櫪卻夾雜著些許滄桑的感覺,原來在老師的眼中,書苑子弟個個是寶,皆屬可造之材,也都是未來傳述絕學的種子隊伍,因而把僅餘的精力,涓滴投注在學生身上。然則,晚年永無休止的病情,多少為難了這位曾經豪氣干雲的書壇祭酒。
病後幾乎息交絕遊的老師,對學生們的關照並未減少,有一回趁著老師來台中受獎的機會,我提出到興大演講的要求,不想老師一口答應。記得那時有董學長一路陪侍,來到擠滿學生的百人大教堂,眼睛餘光瞥見黑板旁布置老師所寫《觀海童詩》影印大全張,只見他右手一指,面對大家笑著說:「沒想到有人寫得比我好!」到場的一百多位聽眾泰半是我的學生,當然能領略老師的幽默,聞後為之哄然。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場,接下來自然是台上滔滔不絕,台下陶陶然樂,全程熱烈而融洽,堪稱是我所見到最成功的一次演講,聽說老師回臺北後還經常向人提起呢!現場揮毫時,留給書法教室一對「松風煮茗,梅雪吟詩」聯語,辭意悠遠,法書蒼勁,如今早已裱褙,連同揮毫的玉照,掛在牆上,多年來觀賞者不下數百人,莫不嗟嘆玩味,以為平生傑作。每年新生來班上課,我都會指著壁間圖像,講述大書家生平,從老師生前講到身後,從簡介到詳述,只要老師精神長在,流水般的學生中,或許總有幾人能受到感染,克紹德業。
據說不少學長正是為了聽老師講課而追隨到底的,作業交否也不甚介意,這真是明智之舉。老師談鋒之健,可使滿座生春,上課時只消帶上耳朵,便可聽到如歌的行板。若把詩歌說成精鍊的語言,那麼老師的語言絕對是精美的詩篇:疾徐有致的節奏,吞吐仰揚的聲調,以及人情的練達,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優雅辭藻,加上藝術家的性格 ,綜合成屬於老師特有的風格。尤其是那博綜古今的學養,不擇地皆可出的機智談吐,能為莊語,亦能放言,這種成竹在胸,予奪在手的本事,直是人間少有。
講論書法,在博學的老師而言,有如折枝之易,俯仰之間,書法的奧義,輕易地被一一抉發。令我們一群專研書法理論的學員感到不可思議的是,舉凡老師上課所介紹過的碑帖,幾乎每一種當中的每一行每一字,老師都能說出道理,不論點畫結構或風格較論,全是深思熟慮,可經載述的精闢論見。我常想大學中若有書法系所,在老師指導下,每件碑帖,都可以寫成一篇擲地有聲的論文。不然,把老師的講稿整理出來,必定也是價值難以估量的書學資產。
在我撰寫有關唐代書法的博士論文時,老師的治學態度時時在我腦中,督責下筆時的矜慎。回想入門之初,我拿了論文綱要請老師過目,過幾天擲還時發現,僅是撰寫動機一項,文字就被修改多處,其中一句「一張琴」,「張」字被改為「床」,拜服至於今日。如今我濫竽興大教席,也指導過幾個學生,自問認真的程度和駕馭文字的能力,從來未及老師的個位數,心中徒有敬佩之忱,而且是與日俱積。
老師在學界也有不少朋友,其中王靜芝大安先生,是我的論文指導教授,老師知道我常去靜公家,便託我帶了一件沈尹默的扇面,送給這位沈先生在臺的唯一弟子。靜公忽然得到至寶,連稱不敢當,最後還是收下,並且回贈一大函書法集,讓我回去覆命,故事就這樣完畢。這是怎樣的情節,高來高去,中間由我串場,何其平淡也。那件我視若拱璧的扇面,居然出色不起來了,或許古人所謂君子之交,不過如此。另一位也是我的恩師于大成長卿先生,是老師在青年時期即已見過面的總角之交,數十年未曾通問,但聽說于老師中風右痺正在復健,即主動要我陪同前往探視,說是要以過來人的經驗給于老師打氣,當時老師已歷中風,克復健康後,正為眼疾所苦,卻因他敬重于老師的學問,仍不避勞頓前去省慰。于老師內心充滿感激,苦於口不能言,喁喁牽動嘴角,勉強回謝的情景,一發令人動容。後來于老師左書有成,還辦了展覽,老師聽聞後,大書條幅一紙,別署「青州盲叟」,命我為貺于老師尊前,以「盲書」為「左書」壯色,實屬難得的書壇佳話。尋思兩公相視而笑,莫逆於心的情誼,歷歷如繪,如在目前,而今兩位恩師俱已騎乘黃鶴,執筆之頃,振撥舊愁,能無愀然。
方今學校書法教育漸趨式微之頃,老師苦心孤詣創立中國書學苑的宗旨益形珍貴,欣見書苑群賢多能有所體認,堅持雅操,傳繼慧命。我因機緣湊巧,有幸親炙明師,沐浴春風多年,觸處皆有會心,深感老師書法境界,可以歐陽文忠公「縱橫高下皆如意」喻之;加以人格高夐,正氣磅礡,坡翁所謂「道藝合一」實為寫照,上述皆屬專文探討範圍,原不在本文涉獵之內,姑且提綱於此。至於提倡書道,不遺餘力,窗課教習,誨人不倦,則是忝列末座如我者,特別感到親切而著明的部份,剋就記憶中二、三事,連綴成篇,然猶未足相稱於百一也。仰望高山,敬懷景行,唯有內慚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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